竇延忠
我退休時,母親的身體很硬朗,從鍋上到地里,整天手腳不閑。我只是每月回老家去看望一兩次,每次回去非但幫不了母親什么,反而讓她更忙。
一晃母親已91歲高齡,去年突然被查出重癥,住十多天院后,沒有什么好辦法,只得回家調養。身為長子,我便返回老家,希望好好陪護母親。
頭幾個月母親尚能下床走一走,我緊緊跟在后面,一步也不敢遠離,害怕她再跌倒。她時常這里看看那里摸摸:一會兒從櫥柜里拿出一個很普通的敞口瓷杯,仔細端詳,我看到杯面上印著的會議名稱和日期,那可是我剛參加工作時得的獎品;一會兒她又到山墻邊搭建的雜物間里,拍拍沿壁靠著的竹篾篩子,我在邊上看到篩口已破損,用舊布蒙上,這是我讀大學時用節省下來的糧票換的,篩糠,曬蘿卜干,很實用;一會兒她又拿出放在床底下的一個書籍包裝盒,左瞧右瞧,那是我20多年前盛放節禮帶回家的,硬紙板材質,有鉸鏈,有鎖扣,像正規的箱包,母親說比她當年出嫁時的包袱皮好多了。母親撫摸著這些老物件時的神態無聲告訴我,她把這些舊物件當成舍不得扔掉的寶貝。
母親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拒絕他人的照顧,哪怕是她的親兒子;母親腰彎得像弓,稍用點力就氣喘吁吁,生活起居還拗著自己做。上下兩排假牙飯后要清洗,我把溫水端到跟前,她擺擺手,自己搖搖晃晃地走向洗手池。洗臉洗腳,剪手指甲和腳趾甲,總是推來攘去,每次做這些簡單的活像吵架打仗似的,要費好多口舌。她說我也七十漏頭歲了,讓人家知道會笑話。可是總把我當成小孩,飯桌上,給她盛的飯推到我面前,她以為好吃的菜也轉到我面前。晚上睡覺前,幫我預先開好電熱毯。天氣預報降溫,我的床上有鋪有蓋并不冷。早晨起來,發現多了床被子,是母親夜里摸黑添加的。那么厚的一條棉被,從偏屋抱到正屋,不知她哪來的力氣?
春節后,母親借月光起夜,舍不得開燈,結果頭暈跌倒,偏癱,臥床不起,大小便不能自理。母親不知實際病情,相信我們的解釋,積極配合治療,做穿刺一聲不吭,按時吃藥掛水,期盼早日恢復健康。
母親頭腦清醒,還能言語,仍然把一大家老老小小掛在心上,眼一睜便念叨這念叨那。老大生日在這個月,不要忘記;天暖,老二家菜地里的尼龍布能揭了;老三家的牛快要下小牛了,這兩天要看著;老四兒子送外賣,騎車慢一點……類似這些話聽多了嫌煩,有時忍不住懟她兩句,她并不生氣,還是嘮嘮叨叨。有一天讀到詩句:“望著老媽媽顫顫巍巍的腳/一輩子走過多少曲曲折折的道/聽媽媽嘮叨任媽媽嘮叨/孩兒的心里永遠要記牢/只有你做了父母才能體會到/如果有一天屋里靜悄悄/你就再也聽不見媽媽的嘮叨。”心里咯噔一下,從此再不抱怨她嘮叨。
陪護母親有大半年了,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在母親身邊生活這么多天。面對面,東扯西拉,多是舊事和重話,感覺親切和溫暖。要是母親生病前也常回家陪伴陪伴該多好啊!山倒時,碎石滾落,再怎么撕心裂肺,也無法復原。樹枯時,整個世界都會凋零,再怎么依依不舍,也回不到那年盛夏。欠債太多了,愧疚和懊悔,不能換來時光倒流。
母親生病前,雖然年高,卻是耳不聾,眼不花,樣樣家務事都能伸上手,還能打滿四圈麻將;那時我的退休生活充實快樂,孫女上下學主要由我接送,放學前的等候似乎是種享受;參加一社團組織,負責會刊的組稿。在老年大學學習智能手機和聲樂,按時進課堂聽老師講解。和幾個老鄉輪流做東,固定周日下午摜蛋。
現今母親陡然睡在床上要人服侍,我呢,已將生活重心放在陪護上。若不是身臨其境,難以真切體會陪護病人的滋味;難以真切體會因老人病重臥床時間太久,子女所面對的麻煩。然而,母親為我,為全家,為他人所做的一切,讓我全身心地保證母親身體和床鋪清潔,盡可能把護理做得周全些,以期母親減輕痛苦,延長生命。這是我目前新的目標,新的生活。
門口豬圈邊的杏子樹,是母親親手栽種的,枝繁葉茂,果實累累。每年到了杏黃時間,母親總掛記著我,電話催我帶些回家嘗嘗。今年,又快到了杏黃時間,不用電話催,我就在母親身邊。我時常將母親抱上輪椅,推到杏樹下,再搬個小板凳,坐在身邊,靜靜地聽母親講那過去的故事,希望明年、后年……還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