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龍
古人寫離別的詩非常多,讀到李白“唯見長江天際流”,就覺得很有畫面感:送一個人,一直送到孤帆變成遠影,變成流淌在天際的茫茫江水,可見心中之不舍。古時交通不發達,一旦告別,不知何時才能見面。所以,告別的酒是要喝的,但又不想輕易干杯。“送爾難為別,銜杯惜未傾”。舍不得喝掉啊,杯一旦干了,人就走了。
人走了,見不著怎么辦?見字如晤。交通不發達,那就通信,見不到人,那就見字,見到字就仿佛見到了人。讀李商隱的詩,“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做夢夢到了親愛的人,可夢里也有離別,哭也哭不回來。怎么辦?趕快寫信。這是一場文字與地理的戰斗。“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關山難越,走在路上的是人,還有信。
信如此重要,所以寫信是最慎重的事情,只是紙短情長,想把全部的心思都裝進去,何其難矣。讀到張籍的詩,“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太多事情要交代,開封還是意無窮啊。當張籍見到秋風欲作家書的時候,德國詩人里爾克同樣是在“風吹過牧場的時候”,“就起來寫長長的信/漫步在林蔭道上/落葉紛飛”,秋天就這么連接起了遠方。當然,信也無法徹底解決孤獨的問題,所以里爾克這么決絕地寫道,“如果誰此刻孤獨/就永遠孤獨/如果誰此刻沒有房子/就永遠不必建造”。
人走千山萬水,已是道阻且長了,一封信的旅程呢,則更是艱辛。最怕的是戰爭,“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人的路都被阻斷了,何況信的路呢?所以杜甫才說,“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穿越烽火的家書才是世間最珍貴。當然還有鴻雁傳書。南來北往之際,雁兒也會遇到危險,比如射向云霄的箭。所以杜牧寫下“憑君莫射南來雁,恐有家書寄遠人”。雁是信使,應該保護,必須保護。這是今天保護生物的人們恐怕沒有想到的一層意思。
“見字如晤”的意思其實是說,一個人寫的字會有“全息”效果,字因此自有個性,自有溫度。但是今天寫信有兩個尷尬:第一,信不是寫的,而是打的,全是印刷體,已看不見字里的千山萬水了,既見不到字的漫步,也聽不見字的嚎叫了;第二,可能再也見不著信了,因為有了電子的“千里眼”和“順風耳”,人類一直以來的夢想已經實現了。只是夢想實現了,天涯的人可能已經不在心間了。不在心間,見了面又能怎么樣呢?各自與自己的手機相伴,身邊的人都像天涯一樣遠。也許只有當筷子掉到地上的時候,才會給旁邊人發個短信:“幫忙撿一下吧。”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