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灝
燕子的光芒
燕子是城市里的一道電光呢
光芒照亮的地方 叫春天
多少雙眼睛堆滿了落葉和枯枝
都等著這閃電 擊來
就燃起花紅柳綠的心事
繽紛整個世界
而我的筆是燕子身上的一根羽毛
長長的句子寫下來
一堤碧綠的芳草
短短的句子寫下來
一窗星星點點的童謠
不長不短的句子是我和她的距離呢
我初戀的女友
她斂眉垂首 羞澀又可愛
尋常人家
有風吹不走的斜陽的影子
有被野花移植了的天涯
燕子的光芒
在高樓分割的天空下是多么遼闊的一唱呵
歌聲飄遠 歌聲悠長
多少人要順著燕子的呢喃
走回故鄉
去年的燕子
剪開城市去年的想象
來呀 來呀
快來剪開我血管里的桃花呀
看你從南方帶回來的種子
是否 已長出我樸素動人的村莊
注:此詩發表于1995年2期《詩刊》
“信”之一字,是漢語通用規范一級字,最早見于金文。在殷周時期的青銅器上,其左邊寫作一個“人”字,右邊寫作一個“口”字。作為會意字,按正常理解,“信”字的本義是指一個人要和自己的口(說話)保持一致。發展到小篆時,“信”字正如《說文言部》所說:“信,誠也。從人,從言。會意。”這就把“人言為信”之意表達得更直接明白了。后來,“信”從“語言真實”的本義又引申出“相信、信任”“聽從、任隨”“信約、盟約”和“憑證”“音訊”等含義,最后,還引申為一個文體名稱:書信。其實后來人所說的信件之“信”,先秦兩漢時都是叫“書”,而稱送書者即送信的人為“信”———我以為,古人肯定是把白紙黑字的書信都寫得非常真實誠懇,所以,連帶著讓送書信的人就都有了誠信之名。不知道,古人的這種好情懷,現在的人,還剩下多少?
南北朝時,北魏有位本姓步六孤、字智君的鮮卑族干部,漢名陸凱,與南朝著名史學家、文學家、《后漢書》作者范曄是好朋友。當時,南朝與北朝處于敵對狀態,且按當時的觀念來說,兩個人一華一夷,極似金庸《笑傲江湖》中日月神教長老曲洋和衡山派高手劉正風之處境。同時,也皆因三觀相似、情意相契而引為知己,故常常詩文往來。有一年,陸凱率兵南征經過梅嶺,正值嶺上梅花怒放,他回首北望,思念起隴頭好友范曄,乃折梅賦詩托驛使送至范曄處。詩曰:“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詩極平淡,似乎是折梅時恰巧遇見了驛使,故隨手交給他帶過去;詩又極深情,說范兄啊,我在這江南雖一無所有,卻也想著能把這枝梅花和它所代表的春天一起送給你呀!一封寥寥二十個字的信,兩個相隔千里的人,讓時光和距離都有了春意,讓“一枝春”不僅成為梅花的代稱,而且以詞牌的形式插上音樂的翅膀,把這春意帶到往后的歲月、帶到四面八方。
一枝花和一首詩,帶來了春天的消息,帶來了深厚的友誼,更重要的,是帶來了時序之真和情感之真:它是物質的書信,更是精神的表征。這表征,讓季節與人互為背景、又相互說明。再比如晏幾道之名詞《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上片寫春暮酒醒之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下片寫“記得小蘋初見”,而今物是人非。這其中,有自然節令之“真”,更有人世滄桑之“真”,二者之“真”,卻都是同一種“信”。晏幾道之“信”,有源有本,來自他爹晏殊的性情之“真”。史載:大宋真宗年間,天下承平,朝廷百官之間盛行宴飲之風。晏殊家貧,又是個清官,沒錢出門宴飲,就在家與兄弟們講習詩書。宋真宗聽到此事,對朝臣們說:“有人向我報告,大臣們都一天到晚地嬉游宴飲,只有晏殊與兄弟閉門讀書,這么謹慎忠厚的人,正可教習太子讀書。”晏殊上任后,有了面圣的機會,非常認真地報告真宗:“為臣我并非不喜歡宴游玩樂,只是家里貧窮沒有錢出去玩。臣如果有錢,也和大家一樣!”有這樣的人品,自然也就保證了其詩、其詞的品質,當然,也還保證了其自家孩子們的品質。
《燕子的光芒》是我在三十年前寫的一首詩。在春天的言說中,燕子、楊柳、鮮花等等,都是非常有代表性的詞匯。說“燕子是城市里的一道電光”,而這“光芒照亮的地方叫春天”,與其說是表現了一種場景,其實更應該說是表達了一種心情。在每一個寒冷、枯寂的冬天之后,燕子總是像突然出現的驚喜,它讓平凡的日子一下子與眾不同起來,它讓整個城市的上空都充滿了儀式感。燕子的出現,就是春天的亮相,緊接著,就有花紅,就有柳綠,就有心事……就有寫詩的筆如“燕子身上的一根羽毛”,寫“長長的句子”,那是“一堤碧綠的芳草”;寫“短短的句子”,那是“一窗星星點點的童謠”;而那“不長不短的句子”,是“我和她的距離”啊———人與世界之間的相親和誠信,就是這樣在血管里奔涌,在生命中傳承。
每一只燕子,都應該是春天寄過來的一封信!是的,春天,給你來信了。這封信里,有你的青春,你的愛情,你的夢想,你的村莊。關鍵是:有你,有你那一切都尚未到來的,有你那一切必定能夠擁有的……這是光陰的誠實,是生命的誠實,這也是,你對自己的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