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翼民
蘇州多深宅大院。解放初統(tǒng)計,蘇州七進以上的深宅大院多達三百余處,現(xiàn)在還留存多少?大概不容樂觀。好在政府日益重視,進行了搶救性修理,并通過多種渠道,使許多深宅大院得以“頤養(yǎng)天年”。
深宅大院除了廳堂多、房間多、夾廂多、廊廡(包括備弄)多,就是天井多了。天井是連接廳堂、房間、夾廂和廊廡的空間,因廳堂等建筑大小各異,天井也形狀大小各異,有的天井既深亦小,叫作蟹眼天井,跟蟹的眼睛一般,多么靈動形象。偏偏在蟹眼天井里還栽一枝芭蕉或一叢天竹,芭蕉葉翠、天竹子紅,點綴得蟹眼天井煞是標(biāo)致。
我領(lǐng)略過許多深院大宅的天井,考究者在天井里點綴了諸多景致,最常見的就是置著幾只精美的荷花缸,養(yǎng)著文靜的睡蓮,令這個小小天地分外和美寧馨。
不唯深宅大院多天井,尋常的蘇州民居亦多天井。我的老家是三進的尋常民宅,因有樓屋,天井也顯得高深,真像井一般。最能體現(xiàn)其高深的是逢到夏季,總有誤闖進的蜻蜓繞著天井的圍墻兜圈子,一匝一匝地繞飛,要飛許久才能沖天而遁。這時,我會飛快登上樓屋,捫著怦怦跳動的心,推開窗子,用竹竿系著紙袋去套它,偶有斬獲,會興奮上老半天。而后我通常將蜻蜓放在蚊帳里,希望它做我的“獵鷹”,捕獵蚊帳里的蚊子,但蜻蜓養(yǎng)不長,天亮就一命嗚呼了,躲在帳子角落的蚊子卻安然無恙,偷偷作笑哩。
天井的最大好處是夏天納涼,因其高深,白天的日照時間不長,只是中午時分被陽光暴曬一下。也好啊,正可讓烈日烤熱了盛于鉛桶中的井水呢,這水用于午后沐浴恰到好處。還有在七七“篤巧”日,利用天井正午的陽光,把一碗“鴛鴦水”(半是井水半是河水)曬熱了,增大了水的表面張力,于是“篤巧”時輕巧的繡花針就浮于水面。日光照射,碗底針的投影竟然各異,有如算盤、有如蠟燭、有如毛筆、有如棒槌的,就預(yù)兆著參與“篤巧”的孩子將來有否出息。我好像總是“棒槌”的命,應(yīng)了我那時生性調(diào)皮,常被母親用棒槌“吃生活”(打屁股)的情景。
傍晚,天井就是全家納涼的好去處了。天井露天而不在外,用不著到巷子里拋頭露面,尤其是女眷,是不作興在街巷袒胸露背的,即便男客亦然如此,打赤膊穿短褲就很不雅觀了。好在蘇州人家大多有天井,正可避免了那樣的窘境。
在天井納涼,少不得井水。須預(yù)先澆灑幾桶井水,趕走了地皮上的暑熱。蘇州人家的天井里通常鑿有一眼水井,如我的老家,三只天井,最后一只天井就鑿有一眼水井。這眼水井連著廚房和柴房,是沒有自來水的年代全家賴以生存的水源。或云,蘇州不是“人家盡枕河”么?但河水畢竟不衛(wèi)生,淘米汰菜尚可(有時淘米汰菜也不宜了,因河道里亂扔雜物太多,甚至還有人刷馬桶),要烹茶煮飯就非得靠井水不可了。
井水最大的優(yōu)長是冬暖夏涼,夏天可頂了現(xiàn)在冰箱的部分功用呢,如澆地驅(qū)炎熱,可以聽到井水澆到卵石地上,一陣陣的“咝啦”之聲,看到地上騰起的熱氣;還有,就是“冰鎮(zhèn)西瓜”。上午就把一只只西瓜用包袱包著,同時包袱里再置一塊石頭,用繩子系著,沉到井里,到下午取出西瓜,那西瓜真是冰涼爽口。有時,井里掛的西瓜太多,容易搞錯。搞錯也無妨的,都是叔伯兄弟自家人,瓜的好孬大小所差無幾,絕不會引起矛盾。我的父輩們都把西瓜心挖出來孝敬了老祖母呢。
西瓜吃罷,我等孩子就收拾殘局,倘若西瓜皮脆,就扦去外層和內(nèi)層,腌來吃,炒炒毛豆最宜;西瓜子都是要淘洗干凈后曬干儲存,等到中秋節(jié)炒來吃的。我每次淘洗瓜子的時候,故意在天井的角落撒上一把,瓜子很快就會吐芽長莖,豆芽似的一片,細(xì)嫩翠綠,很具觀賞性。那時真盼望著這些嫩芽中有幾枝發(fā)育成長,開花結(jié)果呢,這般,不是又能吃到一茬西瓜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