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 心
對一個地方的懷念,最打動人的,便是日常。
(1)
我離開報社多年,記得記者們許多細節和趣事,同樣,記者也記得我的細節。這些細節構成了生動真實的人生。
趙輝說:我做服務在線時,采編都是我一個,錯誤很多。有一次你在樓上發火,說恨不得把稿子砸了,我當時想啊,稿子在電腦里,你要么把電腦砸了。
其實趙輝是個優秀的記者,我記得那年宜興發大水,他連日在抗洪一線,現場蹚水,把轉移群眾的細節寫得真切:洪水已漫過鄉間的路,小船早已等候在村口,村子漆黑一片,推開門,反復勸說,老人終于堅毅地勒緊褲腰帶說,我跟你們走。臨行前嘟囔一句,把雞喂了,省得明早趕回來。出門一看,已是凌晨。在西渚小學,一批鄰居早已在等候。
多生動的現場描寫啊。
生動的人才會寫出生動的文,他捧回了好多新聞獎,也挨過好多批評。
他的冒失也讓我吃了苦頭。有次他從丁山幫我弄來一只老石臼種銅錢草,車開到門口搬下來,我們兩個人搬。沒想到石臼死重,我搬了幾步手把不住了,石臼撲落一記摔下來,砸在我腳板上,頓時血流一片,送醫院縫了四針。他說馬屁沒拍到,拍到馬腳上。
(2)
老同事蔣澤君親手制作的醬黃瓜,味道獨特,做好送來時再三講,一個月后才能開瓶吃。
他知道我是個急性子,快手快嘴,等不到一個月就吃,不能品嘗到最佳的口味。
事實上,我會忍不住,一周后就開瓶吃光。
他每年送來,只送一瓶,十多年來年年如此。
我說,你開了車子跑一趟,能不能多送兩瓶。
他說沒有,就送一瓶。
吊人胃口,想要再吃,必須等一年。
(3)
遍地秋蟲啁啾,我們坐在宜園凝翠亭,阿土說,仇喇叭你說說看呢?
老仇吸著煙,煙火明滅中,嗯嗯應著。我們等他抽完兩支煙,起身回家,有些落寞。
我們三個老同事,微信群叫“老兄弟”。以前在單位,三人吃飯常坐定一桌,又有緣分住在相近的小區。他們兩個天天散步,我有時會加入。
多少年來,總是聽“仇喇叭”興致勃勃地講。他是攝影記者,跟著領導全市跑,消息來源廣,我叫他仇喇叭,叫出了名。阿土是寫時評的,理性,我是寫散文的,詩意。這三人在一起,很有趣的。
可是,我們再沒有從前的激情,這兩年越來越落寞。
阿土說:要提振精神,平穩前進。
三人中,他身體最好,我和仇喇叭天天都要服藥。他晚上三兩酒下肚,我聞見夜風中飄來酒香,我鼻子嗅嗅,說:阿土,你吃茅臺?
阿土笑道:差不多,是茅弟,你鼻子真靈。
哈,他吃的是茅臺酒廠的雜牌酒。
仇喇叭倒是每年送我一桶葡萄酒。酒的來源是這樣的:他養了只狗叫雪碧,很漂亮。宜興種田大戶杜新民也有一條好品種狗,仇喇叭和老杜是朋友。每年雪碧發情時,他就帶她去老杜家,老朋友們相聚吃酒,狗約會。完了,老杜會送仇喇叭兩桶家釀葡萄酒。仇喇叭會分送我一桶。
哈,我吃的是雪碧的喜酒。
(4)
岳鵬是岳飛之子岳霖的后裔,第三十幾代?我忘了。反正他很有岳家軍遺風。
我和岳鵬結識,算來已有四十年,比報社任何人都要認識得早。那時候,團縣委舉辦青年通訊員培訓班,我倆一個在周鐵,一個在徐舍,被抽了上來,培訓了十天。那年我19歲,他17歲。后來兩人走了同一條路,都進入報社,從普通記者做起,到部主任,到副總編。
從風華正茂到鬢已霜,一路走來,共同成長,這當中自然經歷了許多事,包括風雨,才配得上老友這兩個字。這里省略三千字,單說我們共同的老友DX患憂郁癥,我打電話給岳鵬,說DX最近有點情況,咱們得去看看他。岳鵬說,怪不得好長時間沒見他在微信上點贊了,住哪個醫院?我們去看看。于是他開車,我們到常州醫院。
患憂郁癥的人眼里沒有生的光亮,DX也同樣。看到他的樣子,我們很傷感,岳鵬見老友床上被褥散亂,了無生趣的樣子,他過去幫他將被子重新套裝好,然后關照他:老兄,你要打起精神來,衣裳穿著仍舊要清清爽爽。嗱,床上被子這邊是蓋頭的,這邊是蓋腳頭的,不要胡亂抓。
我在旁邊,忽然很感動,岳家軍其實有柔軟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