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恒林
50多年前,鄉村煙火升騰。
地瓜,曾經是蘇北人家一日三餐的主食。我少年時光的一大半記憶,來自地瓜。
家鄉地處崗嶺坡地。那時候,村子里家家戶戶面食很少,大米幾乎沒有,一年到頭吃地瓜、地瓜煎餅、地瓜干面糊糊等。
一年四季,不管地瓜最終以何種形式出現在飯桌上,蒸、煮,或是切成干,曬干、粉碎、再加工,實際上鄉親們都是靠吃地瓜活著。飯桌上,與地瓜最高配的菜,是年三十的白菜燉肉;高配的,應該是大椒炒雞蛋;最低配的,是蘿卜咸菜。破舊的桌凳、低矮的房屋,還有衣著單薄的我……是“主角”地瓜光陰里的背景。
小時候,體弱多病,吃過地瓜飯后,胃里經常冒酸水。有一次胃痛,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吃了幾頓米,胃病明顯好轉。奶奶把小麥放進碓里,一下下舂成細白面,單獨包了一碗餃子給我。那碗餃子的味道,強勁地占據我幼年的味蕾和記憶。
家鄉的人說自家孩子笨拙,一句話就說出了原因———吃地瓜長大的。誰家孩子要是不好好讀書,就粗聲大氣地喝斥:“你這輩子,就等著吃地瓜吧!”
地瓜,是愚笨、老土、落伍、貧窮、沒有出息的代名詞。所有這些,大約是清苦歲月里,家鄉的人們舌尖上最簡單明了的人生感悟和領會。奶奶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年少時光,我對米飯饅頭的渴望和向往,遠勝于“黃金屋”。
1979年,我考上大學,跳出農門,奶奶滿心歡喜,她的孫兒,終于不用天天吃地瓜了!
大學四年,我與地瓜一絲“瓜葛”都沒有了。畢業回到家鄉后,成了一名中學老師,我對地瓜視而不見。
家鄉的農田實行“旱改水”后,水稻產量逐年增加,地瓜漸漸從餐桌上消失了。即便是地瓜粉絲也不常見了———那是地瓜制品中,除了地瓜干酒以外的最高端加工品。
1999年的隆冬時節,縣城大街小巷時常有現烤現賣的烤地瓜攤販。一天早上,辦公室的一位女同事,熱情地送我一個剛出爐的烤地瓜。
我捧著燙手的烤地瓜,卻不愿跟同事細說從前。
后來,鄉親們的收入持續較快增長,最明顯的變化就是農產品變禮品。地瓜干做成的雜糧煎餅包裝進禮盒,成為饋贈親朋好友的原生態佳品。地瓜和地瓜制品,成了人們餐桌上的“新寵”,登上了大雅之堂,不可或缺地擺放于各類食品超市、商場高高的貨架上,高級賓館酒店的宴席餐桌。
悠悠歲月里的地瓜,成了“香”瓜。
花落花開,光陰一去不復返。如今,對于日漸注重養生保健的人們來說,吃粗糧卻成了一種時尚。
40年間,我與地瓜“劃清界限,筑牢思想防線”。
在一個呵氣成霜的清晨,我與地瓜“純而又純的”關系,終于失守,破防。烤地瓜的濃郁香味,讓我終于忍不住嘗試著吃了一個,然后忐忑不安地等待“燒心”。腹脹、打嗝、吐酸水,這些遺忘幾十年的癥狀,竟然一丁點兒都沒有出現。
歲月深處,一頓大米飯、一個白饅頭,曾是青春年少時光的“心頭好”,是具體而又真實的幸福。
源于舌尖上的感悟,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