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小退,舅家表妹。不是親表妹,但很近。她父親與我母親是嫡堂兄妹。
小退的上面還有一個姐,叫錯。究其緣由是重男輕女。生個女孩稱為“錯”,再生女孩便要“退”。
小退家,住在我舅家后面的一條巷子里。兩間茅草屋,很低矮,乍一看,像是鹽坨邊上看守鹽田的那種“鹽帽子”房。可進屋以后,會感到室內的空間略顯得大一些。原來是地基往下坐(挖)了一塊兒。這在后來鹽區人的建房中是不多見的。以至于多少年以后,我想起小退表妹時,總是會想到她家住在地表以下。甚至是想到她們家住在“地洞”內,很擔心下雨天,她家屋內會灌進雨水。
我頭一回見到小退表妹時,她單手捂在右腿的膝蓋上,臉上含羞帶笑地從她家那兩間低矮的小茅屋里出來。她腿上有殘疾,小兒麻痹留下的后遺癥。
那個時候,她有十二三歲,知道自己腿上有缺陷,懂得見人害羞了。可以想到,平日里她除了背著書包,身子一歪一歪地去上學,幾乎就不怎么出門了。我那時候,可能上初中了。小退表妹正讀小學,她比我小三歲。
我讀大學時,她考上了我們縣里最好的高中。
三年后,她參加高考時,分數考得很高。但在體檢的那一關被“涮”下來了。時間應該是1981年,或是1982年。那兩年,國家對考生體檢把控得非常嚴。
至今,我都難以想象當初小退表妹高考體檢被“涮”下時,她是怎樣的心情。她是不是會抹著淚水,咬著嘴唇,拍打著自己那條殘疾的腿,問它為什么不能直立?問黑夜、問自己為什么不能去上大學?
小退表妹扔下書包以后,學起了裁縫。
家里窮,她沒有錢買布料,便去大隊會計室找來舊報紙,無師自通地剪出衣領、衣袖,然后把它們組合起來,就是一件可以穿在身上的“紙衣服”。如果命運就那樣讓小退表妹一直走下去,她的未來,一定是一位出色的鄉間裁縫。期間,有媒人上門提親。對方的家庭條件好,“下禮”時,男方出的禮金很重。但那男人可能長相一般,或者是年齡比她大很多。因為小退表妹自身的條件擺在那兒,沒給她找個少胳膊的、瘸腿的男人,就算是不錯了。
小退表妹是怎么答應下那門親事的,我不知道。等我知道小退表妹又到我讀書的那所中學去復讀時,國家高考制度有所放寬了,對小退表妹那樣腿上有殘疾的考生,準許報考師范、醫學類院校。這對于小退表妹來說,如同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縷曙光,她當即扔下手中的“裁縫剪刀”,義無反顧地去復讀了。
當年暑假,小退表妹參加完高考以后,我正好回鄉休假。小退表妹單手捂住膝蓋,徒步八里,找到我家。我認為她要跟我說她高考的事。可她卻把我扯到當院的石磨旁,從衣兜里摸出一封“三角信”遞給我,說是我讀的那所高中的一位年輕女老師托她把那封信件轉給我的。小退表妹一定理解為那是對方的“求愛信”。事實上,那是一封“敘舊”的信件。當然,也不排除對方有那么一層曖昧的意思。小退表妹怕耽誤了我們的美事,親自把那封信件送給我。就在那一年,小退表妹考上了我們市里的教育學院。她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第一時間把喜訊告訴了我。我給她回信,鼓舞她好好讀書,激勵她揚起生活的風帆。她給我回信時,說了她們學院的情況,還把她們學院里較為活躍的幾個男生寫給我,并想象我在大學里讀書那會兒,也是那樣活躍的男生呢。
可以想到,當時小退表妹一定是喜歡那幾個活躍的男生。我給她回信,讓她向前看,向著自己理想的目標去追求、去奮斗。因為,我知道她在鄉下已經“定親”。我不好對她多說什么。但小退表妹在回信中或多或少地透出她對鄉下的“親事”不滿。可對方對她又是無微不至地關懷。在她讀書期間,到她學院去送吃的、送穿的。還在那期間,把她老家那兩間“鹽帽子”房屋給翻蓋成三間紅磚到頂的大瓦房。那一切,對于小退表妹來說,無形中增加了很大的“束縛”。
寒假,小退表妹回鄉時,可能與家人透露出她不想再延續那門婚事的想法。家里人異常氣憤。一則是男方“貼”她們家太多;再者,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農村男女青年,一旦下了“禮金”,那就是婚約,勝比當今拿了《結婚證》。所以,小退表妹想“退婚”的事,遭到家人劈頭蓋臉的痛罵。小退表妹無言以對。
那個寒假,小退表妹是怎么度過的,我不是太清楚。
我只記得,轉年夏天,我去泰山游玩回鄉,得知小退表妹抗婚未果———喝農藥自殺了。
還聽說,小退表妹死后,她讀書的那所教育學院來了幾十個男男女女的同學,他們帶著鮮花與詩歌,到小退表妹的墳前作了祭拜。好多女生當場都哭了。
我能想到,那場同學的祭拜,應該是小退表妹生前死后,最為輝煌而又隆重的一次專門為她舉行的儀式了。
小退表妹死后,我父親曾在一天晚飯桌上,冷不丁地說了我一句:“你若是不去泰山游玩,早點回來開導開導她,沒準她就死不了啦!”
父親的那句話,看似是隨意說的。可那話像一塊石頭,壓在我心中幾十年。
小退表妹的墳墓埋在何處?我不知道。
轉年,舅家大表哥結婚時,我和三弟去接我二姨,路過舅家村前那片沙崗子地時,我知道舅家祖上的墓地都在那一片沙崗上,便問我二姨:“小退的墳墓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
沒料想,我二姨臉色一板,好像是很生氣的樣子訓斥我:“你去看她干什么?”
說完,二姨把臉轉向一邊,半天沒有搭理我。
當時,我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還是自己做錯了什么。可等我二姨再次轉過身來,我卻發現她的臉上掛著淚呢。
那一刻,我深知小退表妹的死,給舅家人造成的傷痛太大了。以至于大家庭里的人都不愿意再提到她,人們竭力想忘掉她。可經歷過小退婚變的每一位親人,又有哪個能從心底里把她的影子抹去,把她的音容笑貌給忘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