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明前茶
盛夏，鳳仙花盛開，剛放暑假的鄉村少女每個人帶個小竹籃，去房前屋后采鳳仙花的花葉，準備回來染指甲。鳳仙花的花葉中含有天然的紅棕色素，在印度、中東等地稱為“HENAA海娜”，據說，埃及艷后在壁畫中呈現一頭紅棕色的嫵媚長發，就是鳳仙花汁的功勞。而神秘的印度彩繪，彩繪師也是以畫筆蘸取鳳仙花汁，來為當地少女的臉龐、肩胛、小腿繪制神秘圖案的。
不過，那都是千萬里之外的事了，鄉下少女并不知道那些妖嬈的傳說，她們只知道，從她們的祖母、太祖母開始，只要家里有澄清河水與井水的明礬，就可以用鳳仙花來裝飾自己。有經驗的女孩還是會小心采擷朱紅色鳳仙花，因為花朵的顏色越紅，與明礬的融合越均勻，染出來的指甲色彩越是鮮亮誘人。
這是美妙的夏日游戲之一：準備朱紅色的鳳仙花與一些頂端的柔嫩莖葉，一點點明礬，放在干凈的舂缽里，搗成糊狀，以廢棄的小楷毛筆蘸取，小姐妹互相幫忙，將汁液仔細涂在指甲上，涂完后，用十張鳳仙花的葉子將十個指頭包起來，扎上細繩，隔絕空氣三個小時，靜待固色成功。
這三個小時，既不可以劃拉手機，又不可以追打嬉鬧。每個鄉村野丫頭都恢復了嫻靜的本色。她們頭靠著頭躺在篾席上，嘰嘰咕咕說著私房話，無非是媽媽對弟弟的偏心，奶奶對堂弟的偏心。在鄉村，長女們都肩負著照顧弟妹的責任。而家族中年幼的男孩子們莫名其妙地受偏愛，自小，他們的淘氣被視作聰明，他們的任性和魯莽，被視作膽大和有出息，這令女孩們很委屈。她們的疑惑是：“媽媽當年也是家中的老大，她還不懂女孩子長大后對全家的重要性？為什么總覺得弟弟更重要？”
說著說著，女孩們就激動起來，嗓門也高了。若不是十個指頭都包著葉子，很可能當下就要沖出門找媽媽論理去。
在家中，她們是被要求謙讓、付出的群體，在學校，就算考了前五名，教數學課的老夫子還是對女孩子未來學理科的潛力憂心忡忡。老師話里話外都在說：“別看你們女孩子現在學得輕松，到初三就會后勁不足，到了高中更是很難得高分。你瞧瞧，還愛打扮，愛美，將來，你們的數理化成績很難沖到前面去。”
女孩不服氣地回嘴：“老師，你不要有刻板印象。愛美與理科成績不好有啥必然的聯系？顏寧也很美，胡海嵐也很美，并不妨礙她們成為一流的科學家。”
老師被女生們的直率驚呆了，顏寧和胡海嵐是誰？埋頭解題、備課的他，還真的不知道。告狀告到班主任那里，數學老師做了小小的讓步：如果在下一學年，女孩子們的成績依舊穩步上升，他就不管她們留長發、染彩色指甲這樣的小事了。
以鳳仙花汁染指甲怎么是小事呢？這讓女孩子們更懂得整潔，無論是她們手持課本背誦，還是上黑板去演算板書，抑或是組織鄉村戲劇社，在村里的曬場上，將留守少女與奶奶的沖突演給大家看，美麗的指甲像十枚濃郁的小太陽一樣發光，這讓樸素得有點灰頭土臉的鄉村少女們忽然挺直了腰板，有了自信。
鳳仙花指甲染得很成功，連從地里回來忙著喂雞喂豬的媽媽，也露出了羨慕的神色，而且，史無前例地將地里套種的香瓜分了一個最大的給女兒。個子已然高挑的女兒，忽然看到媽媽眼中隱約的渴望，提議說：“我去采鳳仙花，替媽媽也染一個吧。”
媽媽連忙縮回粗糙的雙手，推辭說：“不用不用，我都老了，要這么漂亮干嗎？”女兒不聽，攥住了媽媽的手，給她細細端詳指甲上的豎紋：“我上網查了，指甲上有豎紋，代表操勞太多，體質不夠好。你馬上要回家看望外婆，外婆當了一輩子村醫，會不懂這個？替你做一層鳳仙花美甲，用心蓋住指甲上的豎紋，就讓外婆少擔心了。”
媽媽心中鼓蕩著一股熱流。她的女兒，某一刻突然長大了，目光清澈又堅定，成了她的知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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