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旭
一碗色如重棗的泰興粯子粥,是名氣和營養兼具的非遺美食。千百年來,勤勞的泰興先民在這片土地上與粯子粥如影隨形,直到今天從未間斷。二十世紀60年代,我們那里屬高沙土地區,還沒有種水稻,大麥和元麥是當家品種,決定了我與粯子粥伴隨一生的緣分。
粯子粥制作簡單,把大麥或元麥碾成細細的粉末,用冷水調和稀釋,然后倒入沸騰的鍋水中繼續熬煮,這種做法叫淆粥。待鍋里變成淺褐色的稀粥再度滾開,把柴火力道稍稍壓小,讓其在鍋里再躺一會,即可舀到碗里開吃矣。還有一種做法叫飏粥。這種做法省卻了粯子與水調和的環節,一只手抓著粯子在沸騰的鍋水上方,如天女散花絮絮抖動,另一只手拿著銅勺在鍋內不停地攪動,使粉末輕飏的粯子飄飄灑灑下鍋,與沸水親密相擁。飏粥的時候,心神不能亂,要集中精力,專心致志,讓粯子極其細微的顆粒與沸水完全水乳交融,不見夾生的疙里疙瘩。一鍋粥里沒有疙里疙瘩,那就是煮粥功夫到家,需要一點可遇不可求的運氣。這樣的說法并非故弄玄虛,經常喝粥的人都有這樣的體會:粯子粥里倘有細小顆粒浮浮沉沉,看上去總有一種欠缺完美的遺憾,喝到口中和喉嚨里便有了結結巴巴的阻隔,談不上滑溜暢快。而用冷水與粯子調和煮成的粥,可以做到水和粯子稀釋均勻,無一點顆粒結節。這就形成了淆粥與飏粥兩種做法的不同效果。不過,作為非遺美食的響亮名號,飏粥這一古法是現代泰興人對先輩的由衷致敬和骨子里頭炫耀式的浪漫。
粯子粥煮開之后,要加一點食堿,以增加粥的堿性,使其顏色變得像關公的臉膛般富有美感和氣概,喝起來也更爽滑。困難時期,農民無錢買堿,便用富含堿性的蕎麥稈燒成草木灰替代。用灰代堿的原生態做法,極易觸動腦海中思古幽情的開關。對粯子粥,泰興人一般不說吃,而是說喝。喝粥與喝茶的動作看似一樣,實則又不盡相同。喝茶有一種細啜慢飲的文人之氣的優雅,喝粥則是呼啦啦滿頭大汗無拘無束的粗獷和豪邁。
粯子粥,有人戲稱它是中國的咖啡。喝了它,先是胃部舒坦,直至通向全身的角頭角落,使人容光煥發。小時候,家里的生活很困難,基本上頓頓喝粥。早晚喝粯子粥,中午喝酸粥。每個人捧住一只大碗,嘴尖起來,對著碗里呼啦呼啦,好比江河邊的電灌站提吸上來的水,淙淙有聲。條件好一點的人家,在粥里放幾把大米,佐以山芋、胡蘿卜,捏上幾只面疙瘩或玉米屑疙瘩,喝幾口粥,咬一口疙瘩,這樣的粥便有了喝的興致,它經饑耐餓,更有嚼頭。冷卻后的粯子粥變得濃稠醇厚,喝一口面前呈現一個洞。粥里面如果放了圓圓的山芋干,便戲稱喝粥為數銅錢。放了胡蘿卜,就叫扛電線桿——喝粥喝出了冷幽默。
在泰興人的餐桌上,玉米粯子粥是???。我上小學三年級的那年秋天,肩扛一布袋玉米去村莊后頭的阮家莊電灌站軋米見子。電灌站軋米和軋粯子的隊伍從屋內排到了屋外,即將輪到我的時候,電突然停了。什么時候來電,大家只能在無望和希望中煎熬和等待。從下午4點等到晚上9點,電灌站忽然大放光明,人們一陣歡呼。這個時候眾人才發覺肚皮早已癟塌塌的了。電灌站站長用剛軋的大米和玉米粯子做東,舀來江水,煮了一大鋼精鍋玉米粯子粥。沒有小菜,沒有點心,惟有厚篤篤金黃色玉米粯子粥。整個電灌站不聞馬達轟鳴聲,只聽呼啦呼啦喝粥聲。
在暑熱難挨的盛夏,鄉下家家戶戶把滿滿一瓦罐粯子粥吊放到庭院的深井里,讓地層深處的涼氣把黏稠爽滑的粯子粥從里到外浸個透。一個時辰光景再拎上來,送到田埂上讓勞作的家人喝。那種涼爽和痛快是最高級的解暑禮物??!
粯子粥療愈我的思鄉之情。疫情期間,老家的人不能來南京,我也不能回老家,每當喝到粯子粥,仿佛看到家鄉茁壯成長的莊稼和金色的田野,以及老屋里的親人,使我無比的心安和慰帖。惟一遺憾的是,我們的孫子輩對粯子粥愈來愈疏遠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