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宏偉
我正在畫鳶尾花,心中隱隱有些傷感,應是記憶在作祟。
五十多年前,老家的園子里就有鳶尾,開紫藍色的花。無論是形狀還是色澤,這“紫蝴蝶”與月季、梅桃、芍藥相比都有些異樣。上世紀七十年代在南京藝術學院讀書時,“黃瓜園”花圃的邊沿也有兩行鳶尾,以開紫藍色花的為主,夾雜著幾朵白色的。花圃中也有虞美人,特別耀眼。當時我正迷戀水粉畫,所繪粉綠背景中是紫藍與大紅的色塊,充滿溫馨。記得那時學院圖書館有進口的印象派畫冊,見到這些畫作,我居然有些“中毒”,而后再看周圍的世界,開始跳躍不同的色塊。這紫藍色的鳶尾花給人一種沉幽的感覺,伴隨畫種的轉變,那份沉幽也在記憶里沉淀下來。
后來,我便見不到鳶尾了,公園里也沒有鳶尾的蹤跡。身處都市,就算某個角落零星種著鳶尾,若不在某個特定的時間段與其相遇,那沉幽的紫藍色花朵也只能停留于想象。
二十年前,我搬到一個新小區。這個小區由幾幢十層的樓房組成,除了路邊有一些不大的法桐,小區里還有幾棵綠化用的小香樟樹,是斷不會有綠蔭的。某一年的五月,我居然在一塊很小的空地上發現幾朵鳶尾花,三片花舌是粉紅色的,垂下的大花瓣是深紫紅色的,花瓣上印有點點向外擴散的斑紋,極富裝飾性。沒過多久,我在小區里遇到一位畫油畫的校友,閑聊中得知,那幾株鳶尾是他從英國帶來的,原本種在老房的空地里,搬入新居后,便將它移至此處。正巧第二年我搬到市郊居住,有了自己的園子,于是挖走幾個球根,沿著木柵種下。每年五月,它與纏繞在木柵上的薔薇相互輝映,園中坡地那里,還有一片開紫藍色花的鳶尾。十幾年里,我只畫過一次紫藍色的鳶尾花,并沒有畫過木柵邊的紅色鳶尾花。這就好比家中的藏書,已然屬于自己,誤以為有的是時間,卻永遠都不會翻閱。
假如我從事的是色彩畫創作,比如油畫、水粉畫,我會毫不猶豫地摘下幾朵鳶尾花,蘸上顏色或點或抹,那劍形綠葉盡管在造型上缺乏變化,卻能成為大筆觸的鋪墊,用以襯托各種色彩,構成冷色調的清麗畫面。而我從事的畫種,是無法將這種美感體現出來的。鳶尾花不像牡丹、荷花那樣光彩奪目,其花瓣的形態、花瓣上的紋飾,包括傳粉系統與花片構成圖案的傾向,以及與之相配的平整、堅硬、形似一片片豎立寶劍的葉子,有著太多刻板,這大概是我十幾年里都沒有“善待”它的真實原因。當然,有興致時,我也摘幾朵花來寫生,但僅此而已,仿佛它嬌艷的誘惑只能藏在意識里。
十二年前,我被窗外的竹葉吸引,自此連續三年記錄周遭植物的變化,畫出二十四幅近一米見方的作品,并以“二十四節氣”來命名。立夏節氣,園中坡地那里的鳶尾花進入末花期,我已耐著性子寫生了整整一周。伴隨寫生稿的不斷豐富,促成場景的堆疊與想象,心中油然而生一份對色彩的念想,激發了在畫面上延展的意愿。于是,我將碧綠的色調鋪滿整個畫面,在一片碧色中辨別出泛著淡藍、淡藍中又綻放各異姿態的深紫藍,刻板的劍形綠葉亦融進透著光的綠塊……如一場白日夢般勞心費神,我終于完成了第一幅鳶尾花的作品。
此后的八九年里,園中又添了些其他品種的鳶尾,每年花發,都會給我帶來心煩意亂的感覺。究其原因,一是我越發理解“遲暮”的含義,二是很難再下定決心埋頭一兩個月與其糾纏。
“別的花也有一個開口,別的花也散播香氣與思維,別的花也吸引蜜蜂和甲蟲造訪它們小而甜蜜的房間,但是男孩喜愛藍色的鳶尾花勝過其他,他覺得此花重要,是因它的譬喻和例子值得深思,美妙非常。他經常望著它們的花萼,在這條如夢似幻的小徑上,專注地征逐自己的思維,在令人贊嘆的黃色灌木叢中與花的內在相遇。然后他在那扇大門里看見他的靈魂,大門內現象變成謎語,眼見變成預感。夜里他偶爾會夢見那個碩大無朋的花萼,瞧它在自己眼前打開,如一扇美輪美奐的宮殿大門……”我在赫爾曼·黑塞《鳶尾花》的催眠與忽悠下,又畫了十天寫生,目睹鳶尾花從含苞到凋零的生命周期,再由這些寫生稿催生的印象,勾畫出鳶尾花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