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平
從小學到大學,一生受教的老師很多,可我想寫的恩師,非“趙”莫屬。
趙老師是我的中學老師,也是我們的班主任。我讀中學的那個時代,學生對老師并不尊重,不僅私下給他們起綽號,有的還公開在課堂上跟他們對著干。趙老師卻是另類,他和同學們相處很好,只要不是原則問題,從不輕易給同學上綱上線。有一次下鄉學農,伙食不夠吃,幾個調皮的男生夜里去地里偷蘿卜,被人舉報到校革委會,認為是一起破壞貧下中農利益的階級斗爭。趙老師說,都是長身體的半大娃兒,鍋底都能啃通的歲數,這件事讓我來處理。晚上,趙老師請當地農民在打麥場開憶苦思甜會,讓一幫女生給農民唱《天上布滿星》。生產隊長不過意,煮了一大鍋山芋,籮筐抬進來讓同學們吃得飽足,一場糾紛圓滿解決。同學們背后都親切地稱呼他“老趙”,說老趙胎氣,夠味兒,上他的課,也不鬧事。其實,趙老師的課,深入淺出,引經據典,像說故事,像講相聲,同學們也愛聽。特別是上語文課的時候,趙老師反對模式化的開頭和結尾,堅持“我手寫我口”,用口語化寫出最真實的生活、最生動的文章。他筆頭子厲害,經常在《新華日報》甚至《人民日報》上發表一些劇評影評,正是受他影響,我后來學習嚴重偏科,不喜歡數理化,就喜歡文史地。尤其喜歡作文,一篇文章寫了改,改了寫,為的就是被趙老師當作范文在班上朗讀,我會覺得特別有面子。
當時,校門口有一個墻報園地,上面會登載一些同學的詩歌、作文。從高中一年級起,我的作文就經常登在上面。記得有一次我寫了篇《考試》,情緒上來,剎不住了,整整寫了兩千字,一本作文本從頭到尾都寫光了。趙老師看后,大聲叫好,那一期墻報干脆什么都不登,從頭到尾就抄我一篇文章。看著全校同學聚在墻報下圍觀,我心底得意極了,深感知識的力量。趙老師也格外培養我,有時作文本發回來,一看上面打的紅圈圈和旁邊的批語,密密麻麻,不少于正文!也就從那時起,我心底涌動著一個希望,我也要把我的文字變成漂亮的鉛字;我也要像趙老師那樣,做一個受人尊敬的人。
畢業那年夏天,天熱得特別早,我的心也格外煩躁。快要放暑假了,校園里的蟬,叫得歡勢、嘶啞。趙老師課間突然將我喊到辦公室,緊張地關上門,問我最近闖了什么禍?為什么省報來了政審函?趙老師抖著雙層下巴,眼鏡掛在鼻尖上,雙手捏住我肩膀急切地問。
省報?不就是《新華日報》么?我抖呵呵地向他交代了我偷偷給省報投稿的事。趙老師鏡片后鼓起的一雙水泡眼,從驚訝到驚喜,兩根手指順著鼻梁往上一推,眼鏡嚴絲合縫地貼上眼睛,哈哈一笑說:“哇,這是好事啊,好事!”掉頭就沖出辦公室。
我回到教室,心里像裝了臺小馬達,突突直跳。坐在座位上,頭也不敢抬,心里只想著剛才趙老師的話。投稿還要政審?政審過不了,不但稿子發不了,還會追究我的責任,早知道這樣我何必去捅這個馬蜂窩?
心煩意亂,上課鈴響了。這節課是趙老師的語文課,同學們早早坐在座位上,等著我們的老趙踱著他那熟悉的四方步,一搖三擺地進來。可是,鈴聲響過半天,他也沒進來。教室里有些騷動,這不符合老趙的性格呀?他平時對時間扣得極緊,怎么可能遲到呢?有的同學叫我去看看,因為我是語文課代表,可我低著頭,就是不應。兩個大膽的男生溜出教室,趴在欄桿上伸頭望,一個還不停跑回教室發布新消息:趙老師在操場上,好像在跟什么人吵架……哎呀,是工宣隊長,激動得粉筆盒都撒了一地……壞了壞了,吳曉平,好像在說你哎,什么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老趙這回瘋了,他居然和工宣隊長頂起牛來。
同學們一個接一個跑出去看熱鬧,我的心一會兒沉到深井里,一會兒跑到九霄云外……我想哭,又想喊,可最終我什么都沒敢做,就是自責,就是后悔,為什么一篇稿子,給老師帶來這么多麻煩!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突然安靜下來,同學們一個個已經回到位子上,須臾,只見我們親愛的趙老師走進課堂,還是那么氣定神閑,一搖三擺,似乎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轉身在黑板上板書:高爾基《海燕》。然后一回頭,眼鏡滑在鼻尖上,兩只凸起的水泡眼越過鏡片,細細掃視全班一圈,只看得全班同學大氣不敢出,畢恭畢敬,鴉雀無聲,這才將兩根沾滿粉筆灰的手指往上一推,眼鏡啪地貼上眼睛,頓時神采奕奕了,大聲說,好,我們上課——上課前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班同學吳曉平,即將在《新華日報》發表一篇大作,大家給他鼓掌!
那年我17歲。站在老師的肩膀上,我開啟一個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