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何
“大概從古至今的文學,描繪壞人的時候琳瑯滿目,描寫好人的時候,卻只是幾張面目。”有天,我翻開研究生時的筆記,看到這句話。這話是當時的羅老師在給我們講萊辛的《拉奧孔》時說的。
后來他又引申說,這就是文學家不懂哲學的壞處。孔子早就說過,“君子何必同?”君子是好人,好人有千百種好法,所以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當時教研室里有三位導師可以帶研究生:羅、關、張。因為三個人在一個教研室里共處了三十年,據說有盤根錯節的過往,發生過許多故事,有師姐一再“警告”我們要小心處理和他們三個人的關系。
這個關系如何處理?這是典型的三體問題,連數學大師歐拉都折戟沉沙的難題。
羅老師是我最熟悉的,因為他做過我本科的班主任。他自號“四明侍者”,所以我們本科同窗都稱他為明師。
我大學的第一個中秋,是在步行往返德陵的過程中度過的。那時候,十三陵中大部分陵墓都無需門票,深草衰垣,寢門支離,隨意進出。明師帶著二十個青澀的大一新生,穿過昌平秋日的曠野,日升而出,月升而歸,當時只是覺得新奇好玩,卻沒想到,這段經歷就如同一粒緩釋的藥,時間越久,就越能感受到效力。
記得回程途中,剛爬到一座土峁上,忽見一輪滿月低垂,如迎頭撞上。明師說,大家也累了,索性坐在卯上歇息一下。他寓教于樂,問了我們一個問題,這個問題,至今仍是我思想開蒙歷程中最初的那道光。
“你們都說說,自己最想生活在哪個哲學家理想的世界里?”
等大家都說完之后,明師嘆了口氣說,你們真的沒有考慮過生活在孔子的理想世界里啊?我們有的大笑,有的還發出噓聲,要知道北大學生的噓聲是很有名的,從崔健、何新到于丹,都吃過這種苦。在我們當時的觀念里,孔子的世界一定充滿了三從四德、三綱五常、三拜九叩、三省吾身,那活得太累太辛苦太壓抑了。
明師就吟誦了一段《論語·先進》里的一段,“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然后稍作解釋。我們都震驚了,這真是《論語》里的話嗎,和原來想象的儒家的理想生活完全不一樣啊。明師笑著說,學哲學要培養的第一個習慣就是追求真理,而真理的第一個規定就是要從真實的東西出發。別人告訴你的關于孔子的一切未必都是真的,你首先得從原著開始。
關老師對原著的態度卻沒那么懇切。
他平時非常忙,但每次還是會讀學期論文。我有一個學期選了方聞的《心印》作為論文題目,但我根本沒時間讀完,只挑著讀了其中的幾章。我祈禱寫的那篇論文千萬別被關老師看見,否則要被罵投機取巧。但新學期第一次課,他點評上學期的論文,上來就說我那篇寫得好,比博士們寫的還好。課后我主動敲他辦公室的門,向他坦白,我沒有看完全書,是斷章取義。他哈哈一笑,“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不過斷章取義本身并沒什么錯,錯的是斷章之后取錯了義。”他說他在哈佛做過一年訪問學者,那里的導師每周讓學生看十幾本書,寫一篇讀書報告,你自己想想,就算這些學生夜里不睡覺,能讀得完嗎?斷章取義是一種極高的讀書能力。
和關老師的巧相比,張老師的拙是沒少讓他吃苦頭。
他早在上世紀60年代初就被外派到德國深造,被當時的上一代宗師們寄予厚望,可是回來之后趕上“文革”,花了五六年閱讀的黑格爾、費希特、馬克思等等都只能憋在肚子里。等“文革”結束了,現代西方的東西大行其道,德國古典主義成了明日黃花,張老師好像也跟著一起過氣了。他幾乎每次學術討論和講座都會和他看不上的那些搞現代哲學的人硬杠,嘲笑他們都沒讀過黑格爾的原著,只會跟著德里達瞎起哄,激動的時候還會來五分鐘的德語。但他的課還是非常迷人的,黑格爾的哲學在他的逐字講解之下,簡直稱得上肌理細膩、口感綿長,迥異于其他哲學書里對這位哲學家片言只語的調侃、戲謔和歪曲。
張老師和關老師之間的分歧是公開的。他常常批評關老師并非哲學家,而是社會活動家。關老師的弟子給他過生日,我也去過,有的學生喜歡傳話,關老師聽了這種批評,就笑著說,當年胡適提倡“全盤西化”,并非是他的本意,只不過考慮到當時的形勢,如果說“有鑒別的西化”這種話,雖然嚴謹了,可是效果也就等于零了,所謂大病用猛藥。眼下,系內青黃不接,在校內也是非常邊緣,不有所為,就會沉淪下去。儒家有句話叫,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說的就是這個。
畢業幾年后,羅老師召集在北京的幾個人給關老師過生日。地方選擇在大覺寺。我去了之后發現張老師竟然也在。羅老師私下里跟我說,關老師任期沒結束就堅決辭去了系主任,讓更年輕有為的人來接替。顯然張老師意識到了,或許平日里對關老師的腹誹有些偏執了,這次來參加慶生,算是無聲的歉意。
在玉蘭樹下,我們鋪了幾張席子,都坐在墊子上,布置了幾張小幾,小鐘帶了一張琴,琴聲一響,氣氛高古起來。
羅老師說,孔子是圣之時也,最懂得時機,關老師就是知道進退的楷模。關老師急忙說,卸下行政職務之后,才發現讀書是甘之如飴的事情,而且我正在讀你們倆的書。
后來有一次去深圳出差,又見到當初八卦他們是三國殺的師姐,我說,你言重了,小人之交才鞍前馬后、勾肩搭背,君子之交就是這樣深水靜流、大開大合,孔子說,殷有三仁,品行雖異,但終究歸于君子之道。我們這三位老師各有持守,但都未曾懈怠傳道授業解惑之責。
所以,師道何必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