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明前茶
五一假期,正在單位加班的老徐在朋友圈里看到老婆駱清發(fā)的打油詩,打油詩上說:“一搞作業(yè),我的孝子/大概率能把我憋出內(nèi)傷/想想孩子他爹仍然在單位/逍遙地跟進他的項目/我整理一下凌亂的心情/生活還要繼續(xù),面團還要餳起/擠出微笑和溫柔/來,兒子/我們換下一項作業(yè)……”
老徐笑不可抑地為老婆的打油詩點了贊,想了一分鐘,又取消了點贊。他意識到,駱清的壓力已到了一個臨界點,等自己手上的這一個項目結束,他會有兩天調(diào)休,無論如何,他將把孩子送到奶奶家去,不管孩子是寫作業(yè)還是玩橡皮,他都暫時不管了。因為,他判斷應該到了他和駱清挽手去看海的時候,他將與駱清帶上陽傘與折疊椅,帶著48小時核酸報告,自駕出行。
老徐與駱清結婚已經(jīng)12年,這12年中他們像尋常夫妻一樣遭遇過很多焦慮和沖突,要不要換房子,要不要換工作,在老大年滿五歲的時候,要不要生二胎……幸而,他們居住的這個城市離海邊很近,開車過去只要一小時。兩個人從結婚開始,就養(yǎng)成了一個好習慣——有意識地在矛盾達到頂點的時候,放下一切去看海。
兩個人都熱愛海洋,深信浪濤的聲音、風帆的微響、海鷗的鳴叫聲,還有林立晾曬的海帶在海風中徐徐款擺的聲音,可以治愈一切。
老徐發(fā)現(xiàn),無須去玩那些刺激性的尾翼沖浪、摩托艇沖浪,只要簡單地拎著鞋,赤著腳,穿著一模一樣的舊襯衫和闊腿褲,在浪花舔過海岸的沙灘上走走,一切都仿佛回歸了生活的本身,回歸了最原始質(zhì)樸的狀態(tài)。
兩口子與素不相識的旅人合伙去買老太太架著土灶煮出的椰子雞,配上白米飯就吃得很香。海灘上的小販在推車行走,沿途叫賣各種草編包。老徐也替駱清買了一個,只要90塊錢,正當兩人以為撿了便宜,散步到另一個海灘,又一個小販出現(xiàn)了,一模一樣的草編包,他叫賣75塊一個。兩個人不禁為此大笑,小販愣住了,不明白他們倆為何如此開心。
這一對中年人,只要見到海,一部分心性仿佛就回到了少年時代。在被落潮舔得光潔如玉的細沙灘上畫一個心,把夫妻倆名字的開頭字母都寫進去;在同一片棕櫚葉下避開中午的毒辣日頭,為對方曬紅的胳膊和脖子補防曬霜;一起伸出腳來,比一比陽光把誰的腳背烤得更深。他們有時很俗,與收海帶的漁民閑聊,打探人家放養(yǎng)海帶苗能掙錢幾許,聊到彼此的孩子,彼此的父母,彼此的煩惱;他們有時也很雅,在浪潮涌漲、月亮初升之時,再次去海邊漫步,接龍背誦張若虛的詩,來讓內(nèi)心的靜氣冉冉上升。沒錯,老徐背著就發(fā)現(xiàn),只要把詩中的“江天”改成“海天”,把詩中的“江月”改成“海月”,那可以照耀并吹徹一切的宏大詩情,依舊可以令這浩渺景色下的偎依與攜手,顯得那樣的脫俗無塵。是的,老徐把詩略作改動,吟誦起來,與眼前之景,也顯得十分之貼切:“海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洋畔何人初見月?海月何年初照人?”
老徐記得,他誦讀這幾句詩時,駱清緊握他的手,那一刻,他不再是為掙錢養(yǎng)家而面色凝重的中年男人,她也不再是為家務和育兒牢騷滿腹的中年婦女,他們眺望海天盡頭的一輪圓月,那月亮倒映在海中,讓這萬頃浪濤柔和呢喃,讓海天之間光暈皎潔,讓海灘上的人,頭發(fā)、身體與睫毛,都長出了毛茸茸的光。是的,在這里,懊惱都得到終結,一切朦朧的希望正在毛茸茸地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