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倪劍
平常習慣性低頭走路,好像路上可以撿到寶似的。前段日子,散步走在山間道上,忽見腳底下落了一片粉紫色,抬眼望去,路旁一棵粗壯高大的樹,不規則的樹冠撐起了頭頂上的大半片天空,樹冠之上,新葉之間,一簇簇粉紫色細碎的花,在微風中搖曳,時不時有被風吹著離開了枝頭的花瓣,像電影中的慢鏡頭,飄飄忽忽,簌簌落下。
認得的,是楝樹花。兒時老家的老屋前曾經有一棵。那年我六歲,我們家從鎮上搬去鄉下,暮春季節,房子尚未建,一片空地上,一棵楝樹熱情地開滿了花,像是歡迎我們來此與它作伴。房子建好后,楝樹正對著老屋東面房間的窗。剛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小伙伴玩,春天來臨,父母都上工去了,小小的我獨自站在窗前,仰頭朝外望去,透過一樹的粉紫,看往更遠的藍天。一棵楝樹,美翻了一個春天。
多年后,讀到南朝宗懔在他的《荊楚歲時說》,書中記載:“始梅花,終楝樹,凡二十四番花信風。”古人更貼近自然,對物候的觀察要比今人細致得多,從梅花開始報春,到楝樹開花宣告春天結束。難怪楝樹花落在立夏季節。倘若不是簌簌落下的楝樹花瓣提醒我,我還沉醉在無盡的春色中,以為春永遠不會老,卻不知夏已悄悄光臨。
紫金山中的楝樹和槐樹都長得同樣高大威猛,動輒十幾二十米往上,有著同樣黑色粗壯的樹干,樹干上刀刻般的裂紋,記錄下它們曾經歷的風霜雨雪,樹干上多半沒有新發的枝椏,全靠那漂亮的樹冠吸收陽光,可不知何故,楝樹似乎是個落后分子,它總是被槐花搶了先。槐花開得早,花香濃郁,招蜂引蝶,可釀花蜜。楝樹花似乎一樣都比不上,你不知道它香不香,也不知道楝樹的花是不是也跟它的果一樣是齁苦齁苦的,以至于蜜蜂都不肯光顧。
可是,那又有什么要緊?即便如此,也阻擋不了人們對它的喜愛。有例為證,大半輩子都生活在南京的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就愛極了楝樹,將他在江寧織造府建的一座用來休憩的亭子取名楝亭,將他自己寫的詩取名為《楝亭詩鈔》。楝者,戀也,我們大可以想象,當初曹寅曾在這里種下了一棵楝樹,楝樹越長越高,也越來越令人依戀。暮春時節,楝花開了滿樹,曹寅在樹下寫詩,主持編寫《全唐詩》,那自內心噴涌而出的詩情畫意,靈感大約全來自楝樹。曹寅說:“紫雪冥蒙楝花老,納蘭心思幾曾知?”楝花老去,飄落,納蘭年紀輕輕就逝去,曹寅在寫納蘭,何嘗不是在感嘆他自己?即便是皇帝待他再好,終究難逃悲催的命運,忍不住嘆:心思幾曾知?
后來,楝亭的楝樹越長越高,終于枝繁花茂。年少的曹雪芹想必也曾在樹下玩耍嬉戲。某個春末夏初的傍晚,楝樹花落,輕柔的花瓣落了他一肩。所以,中年以后,當他回憶起當初的情形,曾經的繁華一幕幕從眼前劃過,便成了大觀園里黛玉葬花的場景。黛玉葬的花是桃花嗎?我以為是楝花呢。“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楝花花瓣的模樣可不就像“游絲”?“一朝春盡紅顏老”,楝花恰好也開在春盡之時。
紫雪冥蒙楝花老,楝花悄悄地給春天作了一個總結,就此,換一種心情迎接夏天的到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