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明前茶
麥收過后,田野上騎自行車的鄉村少年增多了,他們才十一二歲,有的尚在以“掏螃蟹”的姿態騎行,但臉上的自由快適,一樣像騎上了一匹自由駕馭的駿馬。
期末考的試卷發了下來,學期臨近結束,頭腦活絡的少年都在自發地做點小生意,目睹他們的車載貨物,你會發笑:有的少年馱著剛打回的一捆箬葉,端午節過去了,民宿的老板還在收購這種寬大的竹葉,用它包出的灰湯粽依舊很受歡迎;有的少年馱著剛從田里拾來一大捆的麥穗,現在連小孩子都知道這些被聯合收割機漏掉的麥穗,撿回去磨面做麥餅有點目光短淺,它們應該一小束、一小束地被倒掛起來干燥,城里人會定時來收購,將其染成更燦爛的金黃色,新開業的店家會來買這些麥子插成的花籃,取其吉祥的寓意“大麥(賣)”;有的少年馱著一大串兒密密實實拴在一起的蟈蟈籠,蟈蟈們擠在一起,都有點兒人來瘋,彼此斗嗓,叫得不亦樂乎;還有的少年馱著篾匠爸爸手編的十把小竹椅,在書包架上綁得像開屏的孔雀,以至于與迎面來的拖拉機交匯時,少年都會轉過頭去,緊張地目測兩車的間距。雖然,運輸過程有點兒驚險,然而,少年臉上的富足依舊令人側目,小竹椅遇上行情好每把可以賣80塊,到了夏天,城里人誰不想在白色天幕底下燒烤,灌一口冰涼的啤酒,坐上一把穩當涼爽的小椅子?
與城里少年相比,鄉村少年似乎更為早熟,在伶俐地跨上自行車的那一刻,他臉上的一部分稚嫩就被一往無前的決心所取代,打箬葉、撿麥穗,令他裸露的胳膊上都是劃痕,被汗水浸染就有一絲抽痛;前往城區叫賣蟈蟈的騎行旅程,可能超過三十公里,暴曬會讓少年的皮膚紅得像蝦;賣小竹椅有可能遇見塵土飛揚的窄路,運西瓜的拖拉機手傲慢地打著手勢,讓孩子讓路,他該怎樣去交涉?生活永遠不可能一帆風順的,他還等著做買賣的收獲去買課外書,買妹妹的涼鞋和弟弟的奧特曼,買齊暑假里所有的電影票。
鄉村父母要么在田里大忙,要么早已外出打工,第一個學會騎車的孩子,多半是家里的老大,他知道,這一路上都不會有大人站出來給他支撐,這逼迫他短時間內學會吃苦耐勞。他似乎是在一夜之間長大了,臉上的表情,混合著純真與老辣,成熟與爛漫。生意勉力做完了,有可能,他帶回了最后一把小竹椅,或誰都看不上的沉默的蟈蟈,他曬黑了,涼鞋脫下來,腳背上都是一條條曬痕。好在大妹妹懂事,早就在灶臺上晾好了大麥粥,他一口氣喝了三碗,連桌上的腐乳都沒動。
脫力的少年休息了片刻,表情舒朗,準備再次出門。事先挖好的蚯蚓已收在小罐子里,田野上晚風習習,龍蝦們熬過了高溫,正準備出洞覓食。少年知道,弟妹都眼巴巴等著哥哥帶他們去釣小龍蝦,他重新穿上涼鞋。
弟弟跳上自行車前面的大杠,妹妹跳上了自行車的書包架,把著龍頭的少年歪歪扭扭地承接弟妹的體重,終于,他找到平衡,騎出了一條穩定的直線。此時,霞光滿天,水渠旁的楊樹篩下了閃爍流離的光影,遠遠望去,三個孩子依偎在一輛自行車上,就像停留在同一根樹枝上的小鳥?;蛟S,二三十年后,孩子們天各一方,各自成家,某個夏日,他們會記起這個普通的晴日,在故鄉,在曠野上,把車輪下的路交給兄長的片刻,那一份全然的信賴與無憂無慮,才是人生最珍貴的時刻,它像麥穗一樣輕柔招搖,釋放著太陽、金子與親情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