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遍地草藥
五指山旁山多,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無論大山小山皆植被茂密,可謂遍地草藥。有黎人認識藥性,上山采藥,治病救人。
天地育人,令人生也令人死,讓人活也讓人病。活有五谷療饑,病有百草治病。
真假不知,《晉書》上說,有人望見光亮,就知道古劍所在。還有人看見寶氣,就知道明珠所在。
楚昭王坐船渡江,與一物相撞,那物渾圓通紅,身大如斗,左右無人識得。孔子說先前到鄭國時,在陳之野聽一童謠:“楚王渡江得萍實,大如斗,赤如日,剖而食之,甜如蜜。”說那就是萍實,剖開可食。齊國朝堂曾飛來獨角鳥,展翅而跳,眾人茫然。齊侯也派使者到魯國問孔子,才知道那鳥叫商羊。孔子說曾見兒童單腳著地,跳唱:“天將大雨,商羊鼓舞。”告訴使者,應當修堤造渠,以防水災。未幾,果然天降大雨。
先賢多能,有人明辨字義,有人相馬相牛,有人分辨寶物,有人能觀天象,還有人裝了一肚子異境奇物、瑣聞雜事、神仙方術、地理知識、人物傳說。
孔子要人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生活鄉野十多年,認得一些花鳥魚蟲。錢穆以為俯仰之間,萬物一體,鳶飛魚躍,道無不在,熟識天地間鳥獸草木之名,可以漸躋于化境。
化境不論,自從神農氏品嘗草木,辨其寒溫甘苦之性,從此草藥作為醫藥,救死扶傷,多少人賴以延年益壽。古人方才贊嘆一句:醫者仁心。
對人友善、相親是為仁。樊遲問仁,孔子說:愛人。
隨黎人上山采藥,有藥醫胃疾,有藥治寒涼,有藥通經絡,有藥化淤血,有藥是發物,有藥是斂物。
我少年時讀過幾本草藥書。一次,我跌打扭傷,去鄰家采梔子搗碎,和蛋清、面粉混合做成黏黏的餅塊,敷在傷處,不過一夜,活血消腫,連敷幾天,蹦跳如初。有年夏天,后背、手臂生了疔癰,硬塊難消,疼痛難忍,像鮮艷奪目的一枚紅桃,取芙蓉根搗爛敷上,次日便化膿消腫。
故家屋前屋后,遍地是車前子、石韋、金銀花、金錢草、白茅根、石菖蒲、凌霄等,他們像我的兄弟姐妹。
在雨林中走了半日,見到幾味黎藥,有接骨藤、烏山草、牛大力、常山、血葉蘭、益智仁等。他們暖老溫貧,他們救死扶傷,他們是菩提,他們是尊者。
呀諾達雨林
黎語“呀諾達”,意思為一、二、三。
入得雨林,一路徐行,一二三,入了綠境。大片滿滿的綠意,順著眼耳鼻口舌彌漫進身心靈府,胸襟鼓蕩自然之氣,一抬手一揮袖一回眸皆縈繞有綠,風似乎都是綠的。我舍不得快步,撩開藤蔓、野草,跨過樹枝,在婆娑的綠中緩緩而行。
故家鄉野常見的茅草涉水渡海來到此地,也格外翠綠。時令雖是霜降,秋氣隱隱,仿佛被封住了。四周有和暖的氣息,日光晴朗,有新柳浮萍的顏色,幾只鳥在歌唱,細尾獴跳來跳去,一時機敏,跳高跳低,一時憨實,靜臥如貓。
榕樹、桄榔、蒲葵、海芋……在濕潤的空氣中,飽吸地氣的馨香。在山野鋪展秀綠,高高天上屯聚著一簇簇白云。
呀諾達,萬物至此都滅其明光,只見它溫潤的綠而不明其他。
喜歡呀諾達彌漫的綠光,寶氣如神。曲折的山中小路,掩映在綠中,花草樹木與水流在眼眸之間,人心隨風而搖。
看見一株箭毒木,屬于常綠大喬木一類,其汁液含有劇毒,所謂見血封喉。當年黎族人用它來涂抹箭頭,射殺野獸。舊小說有不少見血封喉的故事。李汝珍《鏡花緣》“誅大蟲佳人施藥箭,搏奇鳥壯士奮空拳”一回——
林之洋三人在山上,一陣大風刮得樹木唰唰亂響。見風來得古怪,慌忙躲入樹林。有只斑毛老虎從空躥了下來,如山崩地裂一般,吼了一聲,張開血盆大口。山坡旁隱隱約約躥出一箭,直向那物面上射去。老虎中箭,大吼一聲,將身縱起,離地數丈隨即落下,四腳朝天。眼中插著一箭,竟自不動。多九公喝彩道:“真好神箭,果然見血封喉。”唐敖道:“此話怎講?”多九公道:“此箭乃獵戶放的藥箭,系用毒草所制。凡猛獸著了此箭,任他兇勇,登時血脈凝結,氣嗓緊閉,所以叫‘見血封喉’。”
從箭毒木下走過,少年書事紛紛擁擁像蝴蝶一般亂飛,飄到心頭。
走七仙嶺
七仙嶺又名七指嶺,以七個狀似手指的山峰而得名。我看七仙嶺如筆擱。筆擱,擱筆之具也,放在案頭,屬于書房雅器一類,曾入杜甫詩:“筆架沾窗雨,書簽映隙曛。”宋人說遠峰列如筆架,山峰或陡峭,或平緩,峰巒多達十幾二十個,少則三五個。
山下遙看七仙嶺,它又斯文又玲瓏,像我舊年曾用過的筆擱,天然生成的一方靈璧石,山嵐峭拔,不獨雅器,更近乎名器。七仙嶺上白云掩映,石頭也是白色的,光照熠熠有神。莫名覺得這一座山斯文在茲,心想,要登上頂哩。
我輩作文人來此為尋文氣,有人為尋仙氣,有人為尋閑氣,有人為尋山氣。
到了七仙嶺,幾乎每一步都在爬坡,爬過一個個陡峭處,發現前方更陡峭。文似看山不喜平,像七仙嶺這樣山峰的文章我寫不出。好文章一波三折,此地三波九折,反復幾次。
山陡峭,上山的人弓腰彎背,大口喘氣,熱汗淋漓,下去的人則勾起頭斜著身體,一步步不敢松勁。
人越走越高,快到山頂時,風大了,清幽有些許涼意。風鼓蕩著衣衫,想把人吹走。又感覺登到了高處,風助人意——乘風歸去一般,一陣通透。
終于到得山頂,豈料還有更高處,陡峭如墻壁,壁石瘦骨嶙峋,左右牽鐵鏈攀巖而上。爬了一半,心想,人生哪有個圓滿,不妨留一分余地,一步步又退了下來。找一塊石頭坐下,看看落日,看看山石,晚霞正好。人到高處,離夕陽也近了,陡然有些傷感,于是下山。不多時,天已黑透了,舉亮穿行石階,山中秋蟲亂叫,還有蟾蜍攔路。
遇見漢代陶罐
陵水,老街。小樓密密匝匝地排在老街上,各色店鋪,人流不斷。
瓊山會館在老街上,一百年前的舊物,陽光照過,一切都是新的。身著長袍馬褂的商賈剛走遠不久,屋子里好像還殘留著煙火和茶水、椰汁的氣息。身佩刀槍的幾個年輕人也剛走遠不久,喧嘩的人聲兀自回響在屋子里。童子軍筆記本上有毛筆字,言語有大道:
八、快樂心常愉快,時露笑容,無論遇何困難,均應處之泰然。
九、勤儉好學力行,刻苦耐勞,不浪費時間,不妄用金錢。
十、勇敢義所當為,毅然為之,不為利誘,不為威屈,成敗在所不計。
十一、身體、服裝、住所、用具須整齊清潔,言語須謹慎,心地須光明。
計字最后一豎徑直而下,貫通紙頁,長達三寸。可見書寫者當時心氣勃勃,心潮澎湃。
館內側房藏著一只漢朝水波紋四系陶罐,高僅尺許,出土于英州軍屯坡。我去過英州鎮,想象這只陶罐當日打水灌溉,接過又倒出,然后和它的主人一同埋進地下兩千年。人無出土日,物有再見時,如今靜靜活在世間。
陶罐闊口、闊肩、鼓腹、平底、短頸,頸部有兩對陶耳,器身上部刻著水波紋,紋飾流暢、靈動、自然。畫面既像古樸靈動上古的河水,又仿佛水潭被河水擊起的層層漣漪,一波又一波,波光粼粼。
陶罐為泥質,胎體厚重,器形渾圓飽滿,上古島民衣食住行的曙光閃爍明滅。
多少人在歷史長河的急流中湮沒無聞,那些曾經的曙光乘風破浪一往無前,生生不息。
生命始于水。管子認為水是萬物的本原,諸生之宗室。而水性善,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不爭是大境界,我偶爾還有爭之心,性情尚需磨礪。
漂流記
午后,天晴氣正,幾人相約紅峽谷。
果然是好去處,兩峰對望,一條河順山腳流過,河里滿是石頭,大的如屋舍如樹冠,另有亭臺大小者,還有巨甕大小者,各類形狀,多呈蒼灰色。兩三丈寬的河,水量頗大,一人深。
乘皮筏轟然直下,左沖右撞,躍起落下,又躍起落下,水花濺起,打得人周身濕透,卻也陡然痛快。
水通才亦通財,才與財隨意就好。人為財而死,文因才促狹,也說不定。從來富貴在天,有人終生五斗米,有人生來萬畝田。而恃才如恃寵,遠離大道,只是小器。
人濕漉漉覺得近了自然。
桓溫問:聽伎,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
孟嘉回:漸近自然。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心向往之。或許向往即刻意,反而離得自然遠了。當如河中石頭,不理自然而得自然,乃至大自然,與天地萬物為徒。
置身靜水中,同行人懷古,說想必蘇子當年泛舟赤壁是如此景致。無非——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無非——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紅峽谷不是赤壁,人飄蕩著卻也像一片蘆葉,如行天上,浮越于萬頃空間。水面開闊處,與輕筏相共,悠然駛向南山,塵世間的一切淡忘了,鋤頭下禾苗稀落。
皮筏從一塊塊石頭邊漂過,互相逗趣。得閑打量石頭,高高低低,密密疏疏,大大小小,雜亂無章而有序,自然序。山高石小,石高水低。石靜而水流,本是一片萬年孤寂的亂石,卻充滿生機。
小筏俯沖,駛入了平處,河道深流,雖順勢而下,偏偏難進寸步,得奮力劃槳才一點點前行。即便坦途天成,還要三分人力趕路。這是河上漂流的世道人情也。
離舟上岸,周身俱濕,水淋淋而黏糊糊。飲姜茶一杯,心里陡然兩聲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