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紐約一位文友來電聊天,這位我敬佩的讀書種子,以書卷氣見長的散文名家,道出一個長久的苦惱。“我嗜好多,占去太多時間,西洋古典音樂、古錢幣收藏姑不論,單是偵探小說就要了我的命!去年讀了115本,一讀就放不下,追懸念,猜結局,不眠不休。寫作就這樣被它毀掉了。”我卻對這種狀態向往之至。和他相反,我很難被什么吸引至癡迷,總是淺嘗輒止。不過,彼此的苦惱近似——為了不能全心投入而懷恨、抱憾。
想起蘇東坡的雋語:“處貧賤易,耐富貴難。安勞苦易,安閑散難。忍痛易,忍癢難。”紐約文友和我這一類頭疼事,和謀生無關,充其量是閑愁。“閑”未必意味著富且貴,至于我和他,不必擔憂這個月的房租、下一頓有沒有著落。
對立的兩方,孰難孰易,乃是具極大普遍性的問題。具體到個人,以及特定的時間和空間,則呈現千萬種姿態。究其根由,在于有沒有可能選擇以及選項的多寡。紐約文友常常面對這等兩難:要么把《奇偵異案》啃到大結局,要么回到電腦,敲一篇《桃花萬樹紅樓夢》。我作為一介退休老頭,則從容一些,早上醒來,吃了早飯之后,可以散步,可以看劇,可以邀老友上星巴克,可以鉆進公園深處聽鳥叫……單說書架,一千本書就是一千種選擇。
和閑散比起來,身處貧賤和勞苦中,其“易”體現于淺層,指日子容易打發。表現在深層,指心理負擔較輕。何以至此?就因為別無選擇。一個送外賣的中年人,要養活三個孩子還得照顧臥病在床的父母,一門心思在如何送得快、送得多。全神貫注,快馬加鞭,只怕時間溜得太快。到了晚間,拖著疲乏的身子回到家,床上放倒自己,睡醒以后,是另一場拼搏,歲月就這般在不經意中消逝。他上班,被“必須做的事”排得滿滿,人生的密度超大,一如在行將潰決的堤壩上抗洪,主動方是水,人只有在警報驅使下疲于奔命的份。貧賤與勞苦階層,閑暇時間短缺,“悶”要侵襲,未必得其門而入。愛默生說:“勞動是上帝的教育。”從積極方面道出“忙碌”的意義。
富和閑散,之所以滋生“難”,是因為空洞的日子難以填滿,導致極度無聊;復因“老子有的是錢”,便全力追求刺激。而這過程和吸毒一樣,烈度不增加便找不回前一次的快感,必須加碼或另辟蹊徑。循這一邏輯,我們可以解開眾多匪夷所思的謎。西周時期的周幽王為何拿江山開玩笑,為博得褒姒一笑,命人點燃烽火臺?由此推知,這位愚頑的君王與愛妃相處時,已玩過多少把戲,都嫌不夠痛快。
中國有一老話:“暴富難挨。”所指向的是心理上的“癢”。對付痛,要耗去全部注意力。而癢,不但不致命,而且搔起來十分享受。可看某巨富住旅館的排場:進入酒店不喜歡人多。人到哪里,電梯控到哪里。除了秘書、保鏢、私人管家,其他人員不得接近。礦泉水要最新生產批次。雪茄自備,須配備雪茄煙缸、雪茄剪和雪茄槍。只吃進口水果……原來,他的癢是要眾多“下人”搔的。暴富和暴得大名近似,無從適應。從前因不闊或籍籍無名而受到輕視、羞辱,如今,務必讓人人曉得“馬王爺三只眼”,報復的沖動形成奇癢。
蘇東坡這一“難易說”,并非局限于物質層面,而聚焦于精神。三餐不繼和為超豪華酒席點菜,同是難,但豈有可比性?東坡的結論是:“人能安閑散,耐富貴,忍癢,真有道之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