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張侗
九月的清晨像水洗過。一位年輕人要結(jié)婚,從城里趕回老家給村東老運河堤的古槐上香。一幫年輕人忙活著在古槐上張燈結(jié)彩,要搞一場音樂會。
元朝種下的古槐枝繁葉茂,有兩抱粗,樹冠占地半畝多,長得五谷豐登,樹上鳥鳴嘹亮得如百鳥朝鳳。老運河流經(jīng)我們村拐個大彎,岸闊水緩,像個端著旱煙袋的老者蹲下來。村里在古槐前抱里修建了文化廣場,四周遍布著收集來的石礅、石碾和石碑。
一位老人顫巍巍走來,年輕人攙扶他坐到古槐下。老人93歲,指指緊挨高臺西北角的老屋說那就是他的窩兒,比他還老,可老不過古槐。老屋被風(fēng)雨侵蝕得只剩下骨頭,但院子里外干凈整潔,看不出一點憂傷和辛酸。他說兒孫一大窩,可生活在天南海北,稀罕他去,他哪里都不想去,仿佛守著古槐老屋是天大的事。
老人盯著年輕人說這么面熟,你是——村南張家的孩子,張百生是你?年輕人回答老爺爺。老人感慨地說還記得老爺爺?shù)拿郑茫∧憔褪悄莻€身上奇癢,到處看沒看好,用古槐枝葉煮水喝好的孩子?年輕人說古槐有恩于我。這不,要結(jié)婚了,回家給古槐上香。老人說當(dāng)年你老爺爺給你送去的古槐枝葉,還是我采下的,一晃都要結(jié)婚了。想當(dāng)年你爺爺好流鼻涕,流出的鼻涕能纏繞村子好幾圈……年輕人紅著臉。老人有些羞慚地說不說了,人老話就多。老人剛坐到石礅上瞬間起身,墊子下面有一捧干硬堅實的槐連豆。老人被硌得笑起來。一群孩子在旁邊捂嘴偷笑。他裝作硌斷了腰,哎呦哎呦叫著,作勢要追打他們。這連麻雀都一眼看穿的謊言,讓孩子們?nèi)硇χ缓宥ⅰτ诓懖惑@的一生和孤寂的晚年,孩子制造的意外,讓老人興奮,他需要這樣幸福的意外與天倫之樂。
三兩個游人走上高臺,他們圍著古槐遠觀近瞧,把臉緊貼在樹身上,把紅布條系在伸手可觸的槐枝上。石礅仿佛是給鄉(xiāng)愁準(zhǔn)備的一把椅子,他們坐下來聽老人講述古槐。一群群麻雀高高低低地飛來飛去。樹冠是歲月劃出的圓,今年又大了一圈。在樹下,仿佛有神秘的力量在丈量著鄉(xiāng)愁的濃度。凡來的哪有外人,都是面熟的近人親人。老人念叨著,打起盹來。或許在夢里,老人對兒孫的思念都裝在古槐這棵歲月的綠皮火車?yán)铮傁蛩拿姘朔健T诠呕毕拢瑝粢彩悄敲疵篮谩?/p>
坐在高臺最邊沿一地腐葉上的賈春英起身離去,鞋底那樣干凈而輕快。老人說她心里有苦了就來古槐下坐坐,坐坐就好了。她心里的苦像坐過的腐葉會融入土地。古槐蘊藏著全村的秘密。
村莊的一切似乎都散發(fā)著地道而濃釅的古槐氣息:人情溫暖,鄉(xiāng)俗古樸,雞鳴犬吠,民居宗廟,方言俚語,莊稼樹木,張王賈胡四大姓氏……全都打上古槐的標(biāo)記。
廣場上的人多起來。年輕人和他的伙伴們開始演唱他們現(xiàn)場寫的歌——“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從小到大我們家住過幾個地方,我還是能掰扯清楚的。走來的人不是路過,每一座房屋每一棵樹,每一個生靈鳥雀云彩灰塵風(fēng)露,都認(rèn)得你,叫不上名字,從模樣上也能猜出你是誰家的后人。來的人沒有陌生人,都是近人親人。像我一樣回到老家,每一個人都能喊出我的小名,遼闊土地上的所有事物都是我的長輩……”掌聲、叫好聲如潮涌動。古槐上每一片樹葉呼應(yīng)般地在明亮地晃動。
傍晚,老人隱入老屋中,年輕人和伙伴沿著小路離去。古槐上的燈彩閃爍著,每一個離鄉(xiāng)的人背后都有一棵古槐。天氣逐漸變涼,一粒星光就會落下一粒濃霜,溫暖而孤寂的靈魂在鄉(xiāng)愁里緩慢化開。其實鄉(xiāng)愁并不只是一塊土地的事物,而是遼闊無垠的心情找到盛放地。
飽經(jīng)滄桑的古槐一點也不著急隱入黑暗,大地安靜,村莊周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