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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普德
建造老房子時,我尚未出世。小時候常天真地問父親,我出生前在哪里。他總是戲謔地回答:“你在山東賣韭菜呢。”父親是青島人,年紀尚小時,因奶奶生病,臨終前執意要落葉歸根,于是舉家遷回了海后村。奶奶去世時,父親才六歲,大姑八歲,二叔更小。自從我記事起,父親的背總是駝著的。后來聽母親說,那是在碼頭卸貨時受傷造成的。重達二百斤的黃豆麻袋直接把他壓得無法起身,隨后他臥床許久,每日用活土鱉蟲泡白酒,每次嚼七只。父親說蟲足上的倒刺刮過喉嚨時,他竟能嘗到海風的味道。
父親從山上用船運來石頭,請石匠精心雕鑿成大致方塊狀作為房基。四面用青磚砌墻,房頂前后覆蓋幾排青瓦,再往上鋪草,頂脊壓著一排青瓦。門窗則是木工師傅純手工打造,裝上透明嶄新的玻璃,窗欞用鋼筋加固。五十公分厚的夯土墻,窗戶不大,隔音絕佳,且冬暖夏涼。
西窗下,有一盤石磨,青石鑿就的磨眼如同一張永不滿足的嘴。雨季來臨時,石縫里會滲出淡淡的腥味,仿佛被磨碎的麥粒在輕聲嘆息。磨柄早被母親的手汗浸潤成了檀木色,推磨時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與灶膛里柴火的噼啪聲相呼應。石匠當年在底盤刻了道暗槽,磨出的漿汁順著這道槽溝,如小溪般潺潺流向磨盤口。鬧饑荒那年,磨盤整整沉默了三個月,再次轉動時,竟落下了紅褐色的銹跡。母親說那是石頭記得挨餓的滋味,是時光在石紋里刻下的淚痕。
母親總在太陽未醒之時便起身推磨,將糧食碾成漿汁,哥姐也常搭手相助,大姐年長,肩頭便多擔了幾分重量。我小時候貪玩,總以“暈磨”為由逃避勞作,后來他們索性不再喚我,只留我在旁看著磨盤緩緩轉動,聽著吱呀聲在晨光里搖晃。
十幾年前,老鄰居家的房子因地勢低洼,終抵不過汛期的沖刷,搖搖欲墜。鄰居翻建新房時,石磨便成了風燭殘年的老人,孤零零守著舊時光。曾有收舊石器的人上門,我望著磨盤上深淺不一的刻痕,終是舍不得送走它———那是母親掌心摩挲出的溫度,是童年晨昏里永不消散的聲響。
如今,我按記憶中的位置支起它,石磨旁栽了一圈牡丹。谷雨時節,春深似海,牡丹綻放如云霞,石磨便靜坐于花叢中央,任花瓣隨風輕拂它的脊背。它不再吱呀作響,卻仿佛在花影搖曳間笑出了聲,笑里藏著麥香與舊夢,笑里淌著時光釀成的漿汁。石磨老了,卻成了花叢中最溫柔的守護者,守著老房子的記憶,守著那些被碾碎又重生、沉默卻永恒的故事。
(封面圖由AI生成)
總值班: 曹銀生 編輯: 朱蕓玫
來源: 連云港發布